年,王家卫以金庸小说为蓝本创作了武侠巨片《东邪西毒》。该片历时一年,耗资数千万,虽然票房惨败,却几乎囊括该年港台本土电影所有大奖。
01《东邪西毒》是金庸小说改编的武侠电影嚒?
《东邪西毒》似乎攫取了金庸小说中虚构人物的精粹——取出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个人物的个性特征及部分经历,杂糅其它几部金庸小说中的人物:以行事毒辣、与嫂子私通生子的西毒欧阳锋和行事不圉于常理、失去至爱的东邪黄药师为故事的主角;将《天龙八部》中痴恋的王语嫣与一心复国的慕容复合二为一,变出一个人格分裂、为爱受伤的人物慕容嫣/燕。同时,又将她作为在《神雕侠侣》中仅见其“神”的独孤求败的前身;将为食而自剁一指的九指神丐洪七的断指,变为为义而失,但又在情节设置上与一个鸡蛋相照应;又将《射雕》《神雕》中南帝一灯大师与瑛姑、老顽童周伯通之间的背叛与嫉妒的故事改头换面,成为盲剑客与妻子桃花、黄药师之间的恩恩怨怨;而那个执着的牵驴少女,宛然就是《神雕侠侣》中要报受辱之仇的白衣小龙女……
然而,王家卫的《东邪西毒》中真正有据可查的,与金庸小说相关的只有:东邪、西毒与洪七三个人物的名字。
《东邪西毒》与金庸小说相差十万八千里,却也在片头赫然打上“金庸原著”四个大字。据说当年王家卫感兴趣的只是东邪与西毒两个人物,但是与金庸接洽下来发现买东邪、西毒两个人物所需的版权费用和买《射雕英雄传》一样,因此买回《射雕》的版权。
金庸在谈到自己小说的电影改编时,颇具大家风范地说“改动小说是拍电影的先决工作,但是改到什么程度,没有一个标准。当然也有过分发挥想象力的,像《东方不败》把男的改成女的,这就是很具体的大改变。一般我都不去干涉再创作者,因为实质上他只是借用人物和故事去创造发挥。观众自己会判断的,由他们去寻找电影制作的风格,观众应该是批评电影本身,而不是研究它符不符合小说,我觉得不必过分限制。”
02《东邪西毒》讲的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
仿佛是对金庸背离传统历史演绎小说中的循环历史观的反驳,王家卫在《东邪西毒》中大量地运用农历表达时间,在叙事上也有意识地首尾相连以形成一种叙事上的回环。而该片的英文名即Ashesoftime(时间的灰烬)仿佛也在明示《东邪西毒》要讲的不过又是一个关于时间和人的故事。
开篇西毒自叙“很多年之后我有个名字叫做西毒”,便奠定了整个电影叙事的过去时前提。然而王家卫在电影独白中仍然运用“今年”、“去年”与“翌年”等时间词加以标注,在“过去完成进行时态”中,时间的碎片化使记忆得以在过去的每一个“当下”中自由穿梭。“今年五皇临太岁……初六日,惊蛰。每年都会有一个朋友来看我,今年,他给我带来了一份手信”;“去年立春后,我一直没有买卖,整个月只有一个人来找我”;“翌年,我来到盲剑客的乡下”“立春之后就到了惊蜇,每年这个时候,有位朋友来看我。但是他今年没有来。没多久,我收到一封白驼山的来信,我大嫂在两年前的秋天,因为一场大病去世了”。即:
A“去年”——慕容嫣/燕找杀手(相对于B的前一年);大嫂病死(相对于C的两年前)
B“今年”——黄药师带来醉生梦死酒;少女为弟报仇求助;盲剑客杀马贼失败身亡;洪七出场
C“翌年”——西毒到盲剑客家乡看“桃花”;收到白驼山来信(两年前A大嫂病死);离开沙漠回到白驼山
王家卫有意地将叙事的顺序变更为今年—去年—“今年”—翌年—去年(以“翌年”为当下的两年前)。在“去年”和“翌年”之间,用“今年”发生的黄药师的失忆与盲剑客的死以及洪七的出场等一系列事件的铺开回到了“今年”。又在悄然中将叙事的“当下”移至翌年(第二年),这样就构成了过去、现在与将来循环往复的叙事模式。而旧历则充当了影片中时间流逝的标志,如开篇黄药师于“初六日,惊蛰”拜访西毒,黄药师与慕容嫣/燕第一次见面的“初四,立春,东风解冻”,以及欧阳锋烧掉野店,回白驼山时的“驿马动,火迫金行,大利西方”……
03时间的灰烬,不过是人生的寂
多达七次的旧历运用,使得《东邪西毒》的时间表达方式似乎是王家卫迄今为止的九部电影中最为独特的一部。然而,旧历的使用并不等于对传统循环时间观的认同。透过影片如影如幻的影像表达剩下的不过是两种时间——主观时间与客观时间的矛盾。
王家卫在开篇“很多年以后我有个名字叫做西毒”消解掉客观化的“当下”后,又在循环中不断地建构每一个“当下”——自我的当下。当客观时间遭遇平面化、符号化后便成为主观时间的表达工具之一,“醉生梦死”的美酒只不过是一个关于记忆与遗忘的玩笑。
《东邪西毒》的叙事段落围绕西毒在每一个“过客”身上的情感投射和记忆找寻展开:东邪带来的“醉生梦死酒”为西毒提供了一次选择的机会——饮与不饮的选择意味的是遗忘还是记忆的抉择?在时间游历中选择就意味着悖论,选择了记忆的西毒因铭记而必须承担“自我”的负重,选择了遗忘的东邪则因忘却而丧失了自我存在的价值;在慕容嫣与慕容燕交替的叙述中,对话的是两个感情受伤的人——西毒与慕容嫣/燕。慕容嫣要杀掉“哥哥”的想法,未必不是西毒曾经的冲动;对执着的牵驴少女所发出的感叹“每个人都会坚持自己的信念,在别人看来,是浪费时间,她却觉得很重要。”“她”的所指更包括嫁给自己大哥的恋人。因此,在他得到少女的恳求时的西毒会显现出一种报复的快感。盲剑客在感情上的逃避与最终的死亡,无疑为西毒提供了又一种可能的选择。
围绕洪七的四次记时:为“利”杀马贼的“十五日,有风,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有血光,忌远行,宜诵经解灾”;“初十日,立秋,晴,凉风至,宜出行,会友,忌新船下水”;为“义”杀太尉府刀客的“十五,有雨,土黄用时,曲星,宜沐浴,忌远行,冲龙煞北”以及洪七携带老婆一起闯荡江湖时的“那一天是十五,黄历上写着:失星当值,大利北方”。
时间符号的密集体现了记忆的精准,西毒记起的不光是自己对曾经有这样的机会的放弃,更回想起了自己当年的追求与祈望。不动声色之中的悲哀更动人心扉。显然《东邪西毒》中自我主观化的时间,使得感性的逻辑顺序得以被建构。农历记时不过是形式,客观时间在本质上被架空为符号,流动于主观时间中苦涩的记忆才是叙事的重点。所以,所谓的时间之尘,不过是人生之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