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柳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ID:zhenshigushi)
杜深忠是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的主人公之一。
数十年里,他一直执着于自己的梦:关于文学,琵琶,一种存在美和思考的生活。
村庄奚落他痴人说梦,不务正业。
他也曾尝试出走,去北京“不知天高地厚地搞文学创作”,在山东各地干苦力讨生活,却一次次溃败而归。
现在,杜深忠68岁了。
他把自己圈养在沂源山区破败的老屋内,放弃了土地,也放弃了文学与音乐。
回忆起人生,他坦言自己是畏葸不前的“一个懦夫”。
这个一生背对生活的人,仍旧保持着痛苦。
把自己放逐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笔下的伊凡习惯将人比作羊群。
怯懦、温顺、愚蠢、盲从的羊群。
在山东省淄博市沂源县中庄镇的杓峪村,农民杜深忠也用同样的比喻总结自己的一生。
他说农民就是羊群,赶到哪走到哪,自己也是羊,被赶了一辈子。
而现在,杜深忠决心不再顺从。
他抛弃了土地,几乎不去地里,也刻意地让自己不再想起24节气——作为果农,24节气一直驱赶着他的一生。
立春,给苹果树打药上肥。
谷雨时节苹果花开,点花粉。
小满套袋,秋分摘袋,寒露采摘。
属于苹果的日历,是悬在杜深忠头顶重复又无望的日与夜。
在两亩苹果地,90多棵苹果树间耕耘近40年后,68岁的杜深忠说他不愿再踏进地里。
他说:“我把大量时间用在无谓的事情上,唯独把自己给忘了。”
让自己忘记节气后,时间变得晦暗不清。
他用另一种时刻表继续着自己的生命:天至少琢磨、攻克《九成宫醴泉铭》里的40个字,7天从头至尾练习一遍《九成宫醴泉铭》。
7天后,周而复始,又是新的40个字。
下午6点钟,余晖尚能照亮院里土胚掉落的灰黄色墙壁,光线却几近消失在屋内。
几乎像是偷光,杜深忠立在靠窗的书桌前,铺开宣纸,开始写字。
左手按压着纸,右手臂筋脉凸起,悬肘向前。
落笔前,大臂和捏笔的指尖细微颤抖。
保持身躬头俯的姿势,杜深忠立在昏暗中,轮廓模糊,与黝黑的农屋融为一体。
农屋建于年,43年来,除了一些缝补式的修缮,屋内与初建时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西边墙壁上贴满了孩子们少年时期的奖状,落款从年写到年。
东面墙壁灰黑,贴着杜深忠0年前写的《兰亭集序》,宣纸褶皱处落满灰尘。
房顶上是超过40年的梁木和椽木,身下的香椿木书桌已用了将近50年。
比物件还要年老的,是杜深忠自己。
除了腕肘处不易察觉的动作,杜深忠几乎静止,如同生长在书桌前的,一个同样老旧的家具。
昏暗的黑屋子里,他每夜写作,有时动也不动地一站就是四五个小时。
一片灰黑色的阴影不分昼夜地站在桌前,妻子张兆珍常被眼前的景象猛然吓到,“每天写到半夜,像活死人一样,鬼一样!”
墙上贴的《兰亭集序》
香椿木书桌是杜深忠当兵复员回村后请木匠打的。
20岁出头时,杜深忠俯在书桌前闭门读书。
在沂蒙山区深处的小村庄,他读文学杂志,读四大名著,也读现代小说。
年,作家徐迟在《人民文学》上发表报告文学《地质之光》,后来又发表了《哥德巴赫猜想》,就是在这张书桌前,杜深忠一遍一遍地阅读,反复地抄写,心里感叹着,“写得太好了,太美了”。
无论是80年代的《人民文学》《小说月报》、摘抄本和自己写的小说,还是《鲁迅文集》《巴黎圣母院》,都被他抛却在书柜深处。
曾经连去苹果地干活时都要偷偷揣本书的杜深忠,似乎平息了对文学的饥渴。
他拿在手里反复翻阅的是欧帖《九成宫醴泉铭》。
翻烂了3本书,写完了超过0令纸,写过书法的废报纸一年能卖00多块钱。
杜深忠几乎不踏出院门。
从前执着的那些追求,都随着时间从他身上一一抛下。
他早先是杓峪村唯一看《新闻联播》的人,现在,屋里的老式电视机出了故障,他没有再修。
“我今年68岁了,我只想做自己,提升自己。说出来有些可笑,这么大年纪,提升什么自己呢。我只是不想这么浑浑噩噩的。”
他曾经花费元——家庭大半年的开支,去沂源县的琴行买了一把琵琶。
他形容,“抱得美人归”。
从第一次在村庄喇叭里听到《春江花月夜》后,琵琶便成了他50多年的梦想,50多年的魂牵梦绕。
“琵琶声太美了,是圣乐,是天籁。”
买回家后,他骗张兆珍只花了元。
事后说漏嘴,张兆珍与他大吵一架。
“六七百块钱买这么个东西!要有这钱,我能干多少事儿!”
“人需要吃饭,他得活着。”
杜深忠一手指着桌上的煎饼,一手抱着琵琶,几乎愤慨,“精神也需要吃饭,也需要哺养。你不理解就不理解吧!”
而现在,杜深忠抛下了琵琶。
曾经爱不释手的“美人”被装在琴盒里,躺在沙发上。
变成同样尘封在黑屋子里的,一件9年的老家具。
农民的本份,身处农民角色中被认为应当做的事,他也彻底抛弃了。
9月末的杓峪村空气冷冽,风里能嗅到苹果和玉米的果香。
沂源山区县道两旁,农民们支起摊位卖秋收的苹果和猕猴桃。
农户的屋檐下晾晒着捆好的玉米果实,有的人家玉米已经脱粒,一片片方正的黄色铺在地面。
杜深忠的两亩苹果地早在几年前承包给了别人。
山上还留有一小片玉米地,成熟的玉米至今仍在半山腰,无人采摘。
“他不出院子。赶集,买米买盐,油盐酱醋,人情世故,他都不管。熬了我一辈子,什么事儿都没有成。
“别人家男的要么去外面打工,他不干,钱挣不来。庄户人该管的庄户事儿也从来不管。整天追求那些虚的,空的,痛苦的只有我。”
谈起杜深忠,妻子张兆珍恨恨地说,语速极快,手没有停下包饺子的动作。
筷子碰撞着装韭菜豆腐馅料的盆,发出当当声响。
听着这话,杜深忠沉默着,不似从前争辩,俨然一个孤僻的失语者,背对生活。
他走出屋内,注视着院落正对的群山,打量着院里自然生长的一棵榆树,从前柔嫩的小枝条现在已经亭亭如盖。
“真是玉树临风”,杜深忠心想。
他的背影看来坚固。
只是回忆往事时,杜深忠称自己是“一个懦夫”。
尴尬的农民
坐落在半山腰的杓峪村道路盘旋,依60度向上延伸。
走在路上,杜深忠向前倾斜着身子,步速极快。
远远看见村里的人,他像羊一样低下头,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大,躲避着可能的寒暄。
见他经过,路边聊天的妇女立刻缄默,连孩子都停下了玩闹。
他们打量的目光黏在杜深忠身上,像是打量一个村庄的外来者。
“他是有点奇怪。”
被问到杜深忠时,村书记张自恩干笑两声说,他与村庄格格不入。
早在9年前,真正的村庄外来者——纪录片导演焦波驻扎杓峪村拍摄纪录片时,就已用镜头记录了杜深忠身为农民的尴尬。
天光渐亮时,阳光跨过破损的木头门槛,挤进黢黑的屋子,在水泥地投下一步长的亮光。
杜深忠蹲在阴影里,左手拿着盛水的塑料盆,右手拿着毛笔,在被光铺洒的空地上蘸着水写书法。
写完后,面对着冬季门框外苍黄的群山,他起身站立,注视着水渍缓慢变干,注视着字迹消失不见。
杜深忠颧骨高耸,双颊凹陷,紫黑色的脸上皱纹纵横,杂乱的头发纠结于头顶。
讲话时,能看到一半牙齿已经掉落,缺口空空荡荡。
穿着黑色破旧棉衣的老农民追着光影写《道德经》,年,焦波第一次与杜深忠遇见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杜深忠在地上写字
“焦老师,这个透进门框的光影,在我的眼中就是一张非常好的宣纸。”杜深忠说。
焦波心中震荡。
传统叙事里,农民被强加上肮脏、落后、愚昧、麻木的符号。
而眼前的农民,“对美的感受太敏锐了”。
这次见面后,焦波当即决定扎在杓峪村,完成国家电影局派给他的题目《乡村里的中国》。
年2月4日,农历立春时,摄制组租下村里的一个小院,拍摄正式开始。
在此之前,焦波曾在自己的老家山东淄博走访乡村,5天跑了十来个村子。
随着城市化转型,他发现多数乡村已在现代化夹缝中丧失了自我特性,变得“不城不乡”。
与模仿城市范式的其他乡村不同,位于沂蒙山区最深处的杓峪村仍保留着立春时涂红羊角、缝春鸡、咬春等习俗。
在经营苹果、樱桃等经济林果为主的杓峪村,沿着一条盘山小道,深沉厚重的农业文明与外来的工业文明在此进行着碰撞。
农耕文化的结构方式逐渐松动、衰退,农民的生活也处在一种混杂的状态。
新与旧之间,焦波交出了他的答卷。
影片中,杜深忠的尴尬隐藏在他与妻子张兆珍的争论里。
家里种的玉米地被獾拱了。
妻子张兆珍恨恨地骂,叫杜深忠弄药把獾药死。
杜深忠不以为然,“你别看獾吃这点东西,獾是国家三类保护动物。獾糟蹋点就糟蹋点吧,人都昧着良心卖假种子。”
“它还是保护动物?农民种点粮食容易吗,农民怎么没有保护?”
张兆珍利嘴地反驳。
村里的古树被村民刨倒,杜深忠远远望着觉得心痛,“都弄到城里搞绿化去了,这叫剜大腿上的肉贴到脸上。光看到这点钱了。”
话音未落,张兆珍打断他,“你又管不了。就在这儿穷发牢骚。现在有钱就行了,人家有钱的王八坐上席,你无钱的君子下流胚。”
夫妻俩罕见的和谐时刻发生在村里的春节联欢晚会上。
影片结尾,杜深忠弹奏琵琶,张兆珍唱歌,在不协调的曲调里勉强合作了一首《沂蒙山小调》。
歌曲结束,台上的人退场,杜深忠仍留在舞台上继续拨弦,目光专注。
他的全情投入和恋恋不舍看来滑稽,惹来村民的阵阵哄笑。
“下来,快下来!”
直到听到村民的起哄声,杜深忠才如梦初醒,提着小马扎,尴尬地离开。
年4月,《乡村里的中国》在国内公映,随着这幅具有内在广阔性乡村图景的展开,人们也看到了非典型农民杜深忠:他朴实深沉,保守着自己的审美与思索,还没有被生活俘获。
一时间,杜深忠受到媒体的